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仔仔:老马烩面

阿斗的梦 阿斗下墙 2023-07-22

作者:仔仔


我每次回老家,下车后第一时间不是回家,而是拖着行李直奔那家经营烩面的老马饭店。

如果在回家的列车上正好遇到午餐或晚餐时间,我是不会吃东西的。任凭肚子饿得咕咕叫,我反而会有种小窃喜,因为肚子里有足够的空间可以多吃一碗烩面。

烩面之于郑州人,相当于热干面之于武汉人,炸酱面之于北京人,牛肉面之于兰州人,螺蛳粉之于柳州人,羊肉粉之于贵州人……每个人心中都有这样一碗魂牵梦萦的家乡美食,想到就不由自主咽口水,牵引着回乡的脚步直奔而去,贪婪地吞咽那故乡的味道。

郑州最出名的烩面馆有两家,合记烩面和萧记三鲜烩面,我惦记的并非这两家。让我心心念念的烩面出自曾经居住的小区门口,一家除了街坊四邻,并没有更多人知道的小饭馆,与我家现在所住小区一东一西,相距将近10公里。这点距离根本阻碍不了对故乡味道有着无限思念与渴望的游子。

老马饭店已经经营了二十年。老板当然姓马,干净利索,忠厚精干。我眼看着他从一个年轻力壮,满天乌发的精瘦小伙子,变成四周铁丝网,中间旱冰场的秃顶肥胖中年,娶了妻生了子,还买了房,饭店也重新装修过,更加明亮干净,日子越过越红火。

我总是打趣他:马无夜草不肥,老马,你是否每做一碗面就要偷吃一块肉,所以才肥了?他总是搓着油光光的手,咧着厚厚的嘴唇憨笑着:哪能呢,哪能呢,那可不敢。

二十年的变迁,一碗普通的烩面被精明的商家玩出了新花样,优质烩面,羊排烩面,滋补烩面……花样多了,价格高了,肉却越来越小,配料也越来越少。只有老马二十年如一日,从未改变过烩面的做法。

他做的烩面分量永远那么足,面永远那么筋道,所需配料黄花木耳海带粉条等等一样不会少,肉也仍然是大片而不是小粒。他自制的辣椒油堪称一绝,颜色红亮,香辣中带着一点花椒的麻,让人吃得满头大汗直呼过瘾。

老马做烩面是用小锅一碗一碗的做,不像其他饭店,用大锅一次煮出好多碗。老马固执地认为小锅才更好吃,而他的食客也被惯出吃小灶的叼嘴,宁可多等一会儿也拒绝去吃大锅饭,这也让老马无形中拥有了一批固定的食客。

这些年漂泊在外,每年只能在回老家时才能吃到老马烩面,但无论隔多久,只要我出现在他的店里,喊一声老马,他会立刻从后厨跑出来,咧着嘴一边憨笑一边说:两大碗面,多放香菜多放辣,先上一碗,隔十分钟再上一碗。

他忘不了我的习惯,一如我忘不了他的面。

站在后厨大玻璃前跟老马聊着生活的琐碎,看着他做烩面,是一种享受。面片在他手中扯几下甩几下就乖乖地延长成面条,从来不会断掉。他变换着手中的筷子或勺子,从装着配料和佐料的碗里、盆里、筐里快速而有条不紊地调和着,就像指挥家挥舞着指挥棒演奏音乐一样。指挥家调和的是各种乐器,而老马调和的是各种配料佐料,演奏的是锅碗瓢盆交响曲,一样的潇洒自如,胸有成竹。

随着物价上涨,老马的烩面也涨价了,频率和幅度却很低,每次只涨五毛钱。而涨价后,老食客总是假装不高兴地责问他,老马,钻钱眼里了啊,又涨价。老马搓着手,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,脸涨得通红,不厌其烦地跟每个食客解释着:嗐!没办法,啥都涨了,我再不涨一点顾不住了。其实老顾客都明白,无论怎么涨,老马的烩面还是比其他店的便宜不少。

有一年春节由于诸事缠身,年二十九才回老家。到郑州时已经晚上十点多,老马的烩面馆通常晚上十点关门,又要过年了,还会开着吗?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打车前往,惊喜地发现店里还亮着灯,跑进去看到椅子已经摆到桌子上,果然准备关门了。

我大叫一声,老马!他从后厨跑出来,搓着手,仍旧憨笑着说,这么晚啊。

要关门了啊?那算了,明天如果你开门我再来。我有点失望。

老马觉察到我的沮丧,立刻爽快地说,没关系,我给自己留了一碗正准备做,你先吃。

我怎么好马口夺食呢?我笑着回他。

嗐,我啥时候不能吃,倒是你想吃一次难呐。只剩一碗了,你将就点先解解馋吧,明天你再来吃。

大年三十还开门?

嗐,这不是有好几个在外面的老顾客嘛,跟你一样,回来就得吃面。我等等他们,出去一年了,过了年他们走之前我不一定开门,不想让他们吃不着。

老马边说边开始扯面,还没有吃到热面,一股暖流就从我心底蔓延开来,浑身暖洋洋的。

不一会儿,一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烩面端了上来,面上铺了厚厚的一层肉,几乎看不到面。

我正要吃,老马把一瓶酒和两个杯子放在桌上。我疑惑地看着他,老马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。

嘿嘿……我儿子去年考上大学了,老马家祖祖辈辈没出过读书人,我请客时你没赶上,今天补上,就是没啥下酒菜了,明天我多弄几个菜,你一定要来啊。

我只在老马的儿子很小的时候见过两次。老马很长时间没有雇人,一个人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。问他老婆和儿子怎么不来帮忙,他说在家学习呢,不敢耽误他,老婆也要在家照顾儿子。儿子是老马所有的期盼,他勤劳苦干,节衣缩食,一切都为了儿子,现在儿子考上了大学,老马的喜悦可想而知。

那一夜,我和老马一杯接一杯的痛饮。他始终笑着,醉意朦胧的眼睛里充满着对未来的憧憬,我分享着他的喜悦,由衷地为他高兴。

这三年,疫情阻隔了回乡的路,回老家的次数寥寥无几,见缝插针回去几次,第一时间仍是奔向老马的烩面店,但没吃到烩面,屡屡吃到闭门羹。可以想见,多次的静默,让老马的烩面店也不得不歇业。好在门头仍然没有变,也没有贴出转让或关张的告示,总还有希望吃到老马的烩面。

2022年底,放开后我回了次家,终于吃到了老马烩面。店里顾客稀少,老马看上去苍老了不少,做面的动作虽然依旧娴熟,却迟缓了许多。不管我怎么开玩笑,他脸上的笑容始终带着丝丝愁绪。给我端上面的是一个清秀的年轻人,面容依稀与老马相像。

这是你儿子吧?我问。

嗯,是。

应该毕业了吧?在哪上班呢?

嗐,毕业一年多了,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,现在找工作,难呐!高不成低不就……

又啰嗦!还不是你没本事吗?就会做烩面,还会干啥?老马的儿子打断他的话大声呵斥着。

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,你爸……我有些恼怒,正要教训不懂事的小子,老马急忙转过有些佝偻的身体,冲着我摆动已经变形的手制止我继续说。

那天,老马喝着闷酒,很少说话,总在叹气。三年疫情,不仅大大减少了他的收入,儿子的工作也一直没着落,他不停地自责不像有权有势的父母那样,能给孩子安排一份好工作,还嘟囔着会不会再静默,很快就喝醉了。

今年春节,腊月二十六我就启程回家,下车后照例先去老马的烩面店。全国都解封了,老马也一定可以完全正常营业了,日子又有盼头了。

到郑州时已是傍晚,华灯初上。我拖着行李箱急匆匆转过街角,远远就看到那间伫立了二十多年的店面。

没有一点灯光,玻璃门紧闭。我心里一沉,紧走几步冲到门前,门头上熟悉的四个字“老马烩面”已不见踪影,耷拉下来的一段彩灯条在风中晃来晃去,一片凄凉。

脑子里一片空白,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。老马呢?饭店不干了吗?距离我上次回来才不过一个多月,发生了什么事?

下意识地拿出手机,我才意识到根本没有存过老马的电话。无论在家时还是在外回家时,老马的饭店就在那里,只要我去,就能吃到热腾腾火辣辣的烩面,就能跟老马聊天开玩笑。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老马和老马的饭店会突然消失。

仔细地把玻璃门和窗户看了一遍,没有出租或转让的任何信息。

各种念头交替闪现:前年郑州有一个烩面店的老板,因为破产无法继续经营烧炭自杀了。放开后很多人感染了病毒,没有熬过这个冬天。难道老马……我不敢再想下去,暗骂自己混蛋,就会想不吉利的事。

老马烩面店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但愿他只是换了个更热闹的地方开店,但愿他只是干累了,回家养老享清福去了。

老马,你还好吗?


【作者简介】仔仔:一枚园地耕耘者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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